我的太阳跟月亮,是我最珍贵的宝物。
明德十六年三月,草原上的葛丹部落来到大永,他们想为可汗求娶一位尊贵的永朝公主,以此作为新可汗继位对大永的尊敬。
父皇大笑,说道,“朕有九个女儿,个个都是朕的珠宝,一时朕倒不知,哪一样珠宝,最适合配在可汗的宝刀上。”
彼时贵妃娘娘看了一眼太子,说道,“若论宝刀,自是当配美人,陛下的九个女儿里,最美的,还是长公主了。”
于是父皇跟我说,“朕的庆儿,确实是朕最美的宝物。”
我笑道,“是父皇抬爱,儿臣羞愧。”
“本宫听闻葛丹有一种马,滴汗如血,可日行千里,夜行八百,本宫实在好奇。”
使臣受宠若惊,他看着我,仿佛已看着了葛丹的新王后。
只是我暗里,听见瓷杯破碎的声音。
明德十六年五月,长公主云庆五个字前,又添上了盛阳俩字,与之同来的,是和亲葛丹的旨意。
拉我的马车,用的是四匹葛丹的宝马。
他们的可汗叫乞尔克,听说我喜欢葛丹的马,特意送了过来,接我去草原。
十六年时光付尽,今日别离,恐再无归日。他们呜呜哭着,还没离开就开始思念故土。
但不得不说,我只觉得畅快。
贵妃与我同样畅快。
太子就不那么畅快了。
但那又如何,我隔得远远的,最后看一眼他们,然后送上云庆的笑容。
呀,太子好像更不畅快了。
明德十六年十一月,我到了葛丹,见到了乞尔克,他高高大大的,一双眼睛像草原的太阳,在夜里都发亮。
他带我骑上葛丹的宝马,让我靠在他怀里,去看山崖上的朝阳。
从山的那边慢慢跳起一轮太阳,他说他从小最爱来这里看太阳,他会看到希望,这是他最珍贵的宝物,送给我,送给我这个从大永来的最美的珠宝。
只是一轮初日,我没有跟他一样的天真,会从飘渺的事物里看到希望,我只是从他的眼睛里,看到希望。
那么浓烈,那么透彻,像万丈的光,从云层穿透。
我看着他,心底说,这是我的丈夫,乞尔克,这是我的爱人,乞尔克,这是我的太阳,乞尔克。
明德十八年三月,我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儿子,乞尔克说叫他乌尔,是阳光灿烂的意思,希望这个孩子,一生如日光灿烂,如同他一样,带给葛丹希望。
明德十九年,维属部落带着刀和马匹,来抢夺葛丹的王座。
乞尔克不会把家让给他们,他带着希望离开,打败了敌人,然后像太阳一样坠落在和达南河的水里。
这是我的丈夫,乞尔克,这是我的爱人,乞尔克,这是我的太阳,乞尔克,如今他陨落了,乞尔克。
明德十九年,按照草原的习俗,我带着乌尔,嫁给了舒塔,他是乞尔克的亲弟弟,代替乞尔克接受了王位,和我。
舒塔有时候很安静,在我去山崖上看月亮的时候,他默默跟在旁边。我不敢再在山崖看太阳,光会灼伤我的眼睛,可我又实在是爱这块土地,于是夜晚我爱上了这里的月亮。
舒塔先是悄悄地跟在我后面,然后会替我牵马,到后来会直接带上马奶酒跟葡萄,要是乌尔还没睡,也要吵着一起来。
于是舒塔还专门弄了一匹小马,让乌尔自己骑着跟在我的后面,一边唱歌一边走,月亮把路照得亮亮的,把他的背影照的挺拔。
我有时候会在他的背上看见乞尔克,太阳跟月亮在一起,葛丹的未来就是光明的。
搞不清是明德多少年了,反正这么多年过去,恐怕他们也不记得盛阳长公主了。
乌尔四岁的时候,见了同伴的小妹妹,回来跟我吵闹也要一个小妹妹。在地上滚来滚去,亏得铺了地毯,他又皮实。侍女们听了笑得肚子都痛了,我站起来准备教训他,一下就吐了起来。
乌尔五岁的时候,我给他生下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,这下好了,他没有再吵的机会了。弟弟叫丹巴,妹妹叫梅朵。葛丹的月亮跟花儿,都开在这一年。
舒塔是个优秀的王,他会随时为了家人出战,永不退缩。
等到他背上的伤疤终于多到我数不清的时候,草原已经是葛丹的草原。
这年乌尔十岁,舒塔成为了草原的大可汗,大永终于派来了使臣,见了我很是惊讶。盛阳长公主当年的美貌,想来他们还记着。他们惊讶完了,说,我的父皇退位做了太上皇,太子继位,改年号为,怀阳。
梅朵问我,永朝是什么样的,为什么这些人跟我们很不像。
我说永朝啊,很大,很空,白天看不到太阳,晚上看不见月亮,房子到处都是,住的却不是人。
不是人,那住的什么?
大概,是妖怪吧。
使臣听了我的话,面色铁青,又迫于舒塔在旁,不敢闹话。
当然了,舒塔的习惯就是这个不好,喜欢无时无地地擦他那把刀,锃亮锃亮的,切瓜特别好使。
乌尔十五岁的时候,舒塔终究是撑不住了。他的生气从他的伤痕里面流出,捂都捂不住,他一点点憔悴下去了。
那晚,我牵着马,跟他去山崖看月亮,他躺在我的怀里,笑着说,今晚的月亮真美。我们一直看,一直看,等到天光渐起,月亮还挂着,朝阳又跳起来了。
“我好像看见了哥哥,你看,是不是他。”
是他。
乞尔克。
于是太阳升起,我又想起当年乞尔克跟我说,他见到太阳,就像见到希望。
可我怎么觉得,这一轮太阳升起来,我的希望就像云一样,被拨散了呢。
舒塔安静地躺着。
月亮不见了,舒塔不见了。
他们都不见了。
乌尔要成为新可汗了,这一年,是怀阳六年。
我懒得算这时间,只是太子,哦,永帝,他派来使臣念了一大堆,皇姐啊,你的丈夫死了,我非常难过,你的儿子要当可汗了,我也恭喜你,但这么多年了,我们都没有再见,父皇他身体不好,非常想见你,要不你回娘家来住好了,反正草原也是咱们一家人嘛。
说得像模像样地,只怕脸都被贵妃娘娘给打肿了吧。
我说我不要回去,路途颠簸,懒得走,使臣说,陛下派了万人的队伍来接公主,一定能让公主顺利回家的。
我就知道,这妖怪,干不出好事来。
我看着乌尔跟丹巴,告诉他们好好在家,我回趟娘家就回来。正准备跟梅朵说,让她在家好好学刺绣时,使臣又说,陛下知道母女情深,特别说了让小公主跟着公主一起回去,见识一下永朝的太阳,月亮,和房子。
我说,不要一口一个公主了,我是葛丹的王后。
使臣笑笑,应道,是,王后。
怀阳七年,我带着梅朵,又回到了大永。随意看一看,好像什么都变了,当年在花园旁瞧大臣们的小宫女已然换了模样,可是却又好像,没变,那地方还是她们打望的佳地。
梅朵问我,为什么那些女子总是在那里张望。
我说有喜欢的人,就想多看几眼。
那为什么不直接上去,告诉他自己的心意,要是喜欢就在一起,不喜欢就放弃?
草原的爱恨都炽烈又直接,梅朵理解不了,这群女子隔在手帕后的秋水情意。
算了,我也不要她理解,我说,别看她们的爱,在这里什么都不要看,只要找一个能看太阳跟月亮的地方就好,看着看着,我们就回家了。
看着看着,我们能回家吗?
我不知道。
当皇帝来到我面前,他的怀抱灼痛我每一寸肌肤,让我觉得不适。
庆儿,他说,我好想你,我终于能接你回来了,当年的事,我拦不住母后,但如今,她也再拦不住我们了,庆儿。
陛下。我立在他的怀抱,无动于衷,我说,陛下,我不想你,如果不是你派了万人军威胁我,我是不会回来的,当年的事我根本不怨贵妃,我很感激她,否则我不会遇见我的丈夫,生下我的孩子,陛下,我是你的亲姐姐,你应当放开我。
他沉默着,跟城墙上那个暗着脸送我去和亲的少年一样,只是他的情绪如今更加深沉而浓烈。
他的眼珠黑沉沉的,可他什么也没说,拂袖离去了。
接着来的,是当年的贵妃,如今的太后,她一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,梅朵冲过来推开她。
她见着梅朵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说我是下贱的人,要害死她的儿子,明明送了我出去,却还要回来寻死。
我看着她,说,恐怕真正下贱的,是你那个十五岁就爱上了亲姐的儿子吧,而你,不也是抢了姐姐的爱人,才成为了太后吗?
她发了疯要打我,皇帝赶来了。
我把梅朵藏在身后,皇帝见了,说,藏什么,舅舅都不见嘛。
梅朵从我身后跳了出来,撅着嘴跟他行礼。
他看着,伸手要去碰她。
别碰她!
我一把拉过梅朵,冲他吼道。吼完我才冷汗下来。
皇帝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,又是一言不发,就走了。
太后却笑了,边笑边哭,边哭边笑,说,这下好了,你不是也跟我,走到一样的境地了。
她说完就走了。
我搂着梅朵,觉得全身都冷。
我们躺在床上,梅朵问我,什么时候能回家呢?她想念乌尔跟丹巴。
我也问,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,我想念乌尔跟丹巴,想念太阳跟月亮,我甚至开始,想念乞尔克跟舒塔,想念山崖。
那以后,皇帝跟太后都没有再来过,我没见过他们,但我跟梅朵的身边,总是在换宫女。有的会带佛珠,有的会带令牌,还有的,带着毒药跟匕首,只是走不到我身边,就叫佛珠跟令牌拿下了。
看着好笑。
这一天开始,我生病了,病得严重,起不来身,只能在床上躺着,跟舒塔有些像啊。只是他的生气从全身流出去,而我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。
这晚,皇帝来了,他问我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我已经不再碰你,我甚至不敢出现在你面前,我怕你生气,可你为什么,还是要这样呢?
我听着,真是无趣,为什么啊。你把花摘下来,放在花瓶里,你又为什么,还要问她枯萎的原因呢?
但我没有这样说,我没有回答他,只是说,我想看太阳跟月亮了。
他抱着我去看月亮。今晚的月亮是缺月,不圆满。它框在小小的屋顶,什么也照不到。
我说,这样的月亮,照不进我的心。
你的心在哪里?
在天上,在地下,反正不在这里。
我的病越来越重,渐渐地分不清白天黑夜,什么太阳月亮,我都分不清了。
我告诉梅朵,一定要把我带回家,带到山崖上去,用马奶酒把我葬了,用太阳和月亮,把我葬了。
后期我已分不清谁是梅朵了,我只能不停地说,不停地说,说给每一个人听。
到最后这一天,我的眼睛又睁开了,我非要到院子里去。今天是个晴天,太阳很大,我仰着头看它,渐渐的,我好像看到乞尔克了。
我问,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,舒塔呢,他不来接我吗。
乞尔克说,他在给你熬马奶酒,打葡萄,忙不过来呀。
那好吧,那好吧,我要喝好多好多酒,吃好多好多葡萄,跟你们在山崖看太阳跟月亮啊。
乞尔克笑,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,像太阳一样。
耳边传来呜呜哭声,然后又变成风声,想来,我应当是回家了。
———全文完
文/黛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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